文/江蘊生(青少年性別文教會常務理事)
身為陰柔男同志,在國小、國中時期,常常因為自己的性別氣質被嘲笑,在上課時被老師或同學當成笑料,例如:數學課以「男生女生」的比例為題目時,我就會變成不知道怎麼計算的那一個;在下課時間被同學在黑板上寫「娘」、「CC」的字眼嘲笑;走進男廁多次被男同學大聲質疑是否走錯廁所,應該要去隔壁女廁,導致後來都只能趁下課與上課的空隙趕快去廁所避免與其他同學在廁所相遇。
當時,我真的以為這個世界只有我是這個樣子,更不用談有任何人可以跟我分享這一切的經歷。學校就是嘲笑我氣質的來源,所以無論朋友、同學、較為親密的老師,都不可能對他/她們讓原諒與改變同時發芽傾訴我的痛苦。還是個孩子的我,更不敢跟家人談到這件事情,況且我父母曾經因為我走路太扭捏,而希望改變我的走路姿勢。對我媽來說,她不只是不習慣這樣的孩子,更害怕孩子因此而被嘲笑。被社會期待著的母親身分如此,她害怕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受傷,所以盡力想要保護。
幾次,都因為太過孤獨而想結束生命。這一切,記憶猶新。當然也曾經因為這一切而不能諒解(或者說是恨)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包括父母。
認同自己的同志身分以後,開始慢慢回溯成長的歷程,偶爾想到過去被嘲笑的過往還是會痛苦。但漸漸大了,理解任何人都在這個社會環境中被影響著,複製著大眾對於性別氣質的刻板印象。大多數人都無法逃離這樣的環境,所以殘酷對待每個性別氣質不同的孩子。或許也是已經習慣了被欺負不還手的環境,能不再被討厭,就算很好了,哪還能談什麼願不願意寬恕或原諒呢?
向父母出櫃
高中二年級那年,因為再也受不了隱藏身分的壓力,我決定向父母出櫃。那天,留了一張寫滿我過去被霸凌經驗的小紙條在家,就出門上課。回家後,爸爸叨叨絮絮地說著他/她們一早看到了紙條後的驚訝,雖然對我是不是同性戀早已有懷疑,但一直不敢當面問我,希望尊重我的意願,等願意談了再說,卻從來沒想到原來我以前的生活這麼艱難,他要我進書房抱抱媽媽,爸爸說,媽媽很心疼我。
我爸一直是一個木訥不善於表達情緒的人,那天他的情緒,是我少數看見他表露出焦慮的樣子。我心裡知道,他也很心疼我。
一進房,媽媽的淚水早已盈溢眼眶,我拍拍她的肩說道:「沒事了,都過去了。」媽媽開始用悔恨的語氣說著,她應該早點發現,早點營造出友善的空間讓我的生活不那麼辛苦。我和她在房間哭成一團,對我們來說,唯有在這樣的空間裡坦承彼此的脆弱,才有可能修復關係。
跟爸媽出櫃後,常常跟媽媽聊一些小時候的經歷,例如,陰柔氣質被嘲笑的過往,同志身分被揶揄。媽媽也在過程中試圖成長,理解自己過去是怎樣看待孩子的特殊氣質,例如,她就曾經以為是我太愛用鮮明色系、紅色的衣飾物品,所以把我所有紅色的衣服、被子等,通通收起來。媽也曾經對我的陰柔氣質過分惶恐,所以會偷偷把我織圍巾的棒針、毛線丟掉,希望我可以走回男生該有的樣子。
聽過我的自我述說,媽媽漸漸理解,對一個陰性氣質的男孩子來說,這些阻撓其實是一種傷害。在成長的過程裡必須強力克制呈現出自己的陰柔特質,禁止自己的行為動作太過於陰柔,是一種違背本意的扭曲。
重新學習,努力改變
經過那些訴說與理解後,媽媽開始欣賞我的穿著。她開始跟我說,她覺得我穿衣服的色系搭配很大膽,敢穿白色鮮亮的褲子與大紅大紫的衣飾配件,跟一般男生很不一樣。她覺得這些衣服都很好看,我穿衣搭配很厲害,不像一般男生就是黑灰白色三種。
這是學習的過程,我母親與自己的孩子真正在一起學習,試著重新欣賞孩子的美。媽媽知道自己的不足,所以她會學習,只是過程需要一點一點的累積,才有可能真正明白過去對於同志孩子的錯誤認知是什麼。
有時,媽媽還是在看見我的穿著後會直呼:「你這樣穿會不會太紅啊?」然後突然停頓一下,改口說:「啊,很好看,我其實很喜歡。」我知道,媽還在轉變的過程中,難以一步到位,所以有時候仍然透露出對於我陰柔氣息的不適應。但我也知道,學習不是簡單的事情,我一直跟自己說,我必須看見媽媽在過程中的辛苦,改變需要時間。我自己也是花了好久時間才欣然接受自己的陰柔氣質,必須給她更多的時間,讓我們一起成長。
有一次,我又跟她聊起了我常常被笑「動作很娘」、「回話很三八」這件事,我媽突然說,她以前跟客戶聊天的時候,也常常遇到一些女性跟她抱怨自己的兒子「不像男生」;有時我媽跟朋友說我是個gay,有些女性朋友就會問說:「欸,那你看我兒子跟你兒子小時候的行為像不像,我有點害怕他是gay。」
我聽了噗哧地笑了一聲,很好奇地問,這時候妳會有什麼反應?
媽媽說她通常都是笑那位女性朋友,自己的兒子像女生又不會怎樣,重點是「他開心嗎?」「他快樂嗎?」「他會不會被人家欺負呢?」或者說:「妳看我兒子現在不是好好的。」然後跟朋友分享身為一位母親,聆聽孩子成長經驗中的痛苦就像把刀劃在心上。她希望,可以讓朋友在她的歷程中看見些什麼。希望讓自己的經歷成為朋友的鏡子,讓其他不同的孩子真正感受到家人的支持。
媽媽還說,有一次她看到同事們在電視機前嘲笑一個男明星很娘,她雖然心裡生氣,但只是緩緩地說:「如果今天被嘲笑的是你們的孩子,你們會開心嗎?」大家瞬間沈默。她知道,自己的話達成了效果,於是也沒多說什麼。
改變與寬恕同時發芽
我問她:「這些事,對你服務業的身分有什麼影響嗎?」
媽媽說,對於我過去的經驗她無法彌補,但從她重新認識我的身分開始,她突然看見許多陰柔的男孩子,她會用不一樣的角度去欣賞那些人,這是她在現在能做到的。也能因為自己的經歷,試圖慢慢地跟那些愛嘲笑陰柔氣質的人溝通。媽媽希望,不是用罵的方式把人越推越遠,而是在與客戶、朋友相處聊天的過程中,看見他人(也是過去的自己)的不足並給予協助,才是有可能真正讓環境友善,讓每個特殊孩子能夠快樂生活的方向。
現在的她,不只是因為自己的孩子痛苦想要改變,更是因為自己的歷程,看清楚有許多人在這個結構下受苦,所以嘗試改變身邊的朋友。她有個目標:「讓別人感同身受地體會到其中的痛苦,而學會改變,讓更多人不再因此痛苦。」
改變的過程不易,與媽媽互動的過程也讓我看見他人學習的歷程,也是在這個過程裡,更加願意原諒每個曾在我生命中造成傷害的人。如果每個人都有犯錯的可能,我請求大家,聽聽他人在懺悔與道歉的過程中,到底徹悟了些什麼,並且決心改變什麼,讓生命得以在過程中重新建構新的認知,對於性別、氣質、階層、種族的重新認識。學習的過程必定緩慢,但別急著把他/她趕離開身邊,這樣才不會失去一個個接納真心道歉與悔過的機會。
文章出處:性別平等教育季刊 NO.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