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wenz
阿嬤的驟逝,將疏離甚至破碎的家族四代,用她的方式,重新聚集在一起。聚集了早逝的長子遺孀─我的大伯母,和她仰賴女性力量,不必走入社會工作,靠著積蓄理財,獨立扶養成人的堂兄姊們,以及堂兄姊們的組成家庭。因婚暴離婚卻不被阿嬤接納回來娘家的大女兒─我的大姑姑,和她的孩子。嫁給外國人的小女兒,阿嬤一輩子無法言語溝通的外籍女婿和外孫。以及人生的最後一個依靠的小兒子─我的父親,以及我們。也聚集了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之一 戶籍謄本
手抄戶籍謄本,是過去未資訊化的時代特有的產物,像是一個家族紀事簿,寫實地記載了誰結婚、誰生子、誰當兵、誰去世、誰搬家…所有的婚喪喜慶,也詳實了記錄不為人知的家族秘密。那是在阿嬤的遺物中找到的,一翻開,才知道原來爸爸不是么兒,還有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妹妹和弟弟。閒聊之餘,我問起此事。
「爸,你知道妹妹和弟弟的事情嗎?」爸回答說:「妹妹我記得,我還有幫忙帶到。五歲時,她死於腸糾結,原本長得白白胖胖的,結果被誤診是腦膜炎,吃錯了藥,沒幾天就死了。弟弟我就從來不知道了。你看,他的名字叫『三郎』,表示應該出生時已經夭折了,名字都還來不及取,隨便叫個名字就報戶口了。」
爸接著又說:「你小姑姑死的那一年,我剛好上小二,同一年我們班上也有個男孩死於意外,阿嬤他們就把兩個湊成一對,就這樣了事了。阿妹,妳也知道的,女孩子家沒人祭祀,就不好了。」爸說起這段往事,不帶任何情緒。,也是,當時他也還是個成天想著玩樂的孩子罷了。
我看著戶籍謄本上,兩個陌生的名字,無論如何,他們都還是我的家人。我遙想著一個懷胎十月,辛苦生產,卻產下死胎的女人,她的心情是如何巨大的無力感,那時的阿嬤哭了嗎?我想著一個來不及長大的女孩,在那貧瘠的年代,因為醫療疏失,獨自承受身體的病痛,斷了氣。死後,還無法有決定權的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孩,成為別家人,那又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之二 媳婦與女兒
葬禮連續辦了幾週,長媳(長孫的配偶)的身分是高於女兒的,在每場儀式中一再上演,祭拜的先後順序、衣服、位置,訴盡這一切。有著血緣關係、哺育之恩的女兒,只有在「女兒七(三七)」,才重新取回一些地位。辦法事的師姐更是挑明的說:「那是妳的後頭厝(娘家)夠寬容,才容許妳回來拜母親的!」
媳婦的命運,也沒好到哪去。大嫂拿著達謝禮回娘家時,哥的岳母半敞開門,接過謝禮後,冷冷的回了一句:「東西送到就回去吧!妳們家現在正在辦喪事,治喪期間是不可以進別人家門的。」
原來,女人的人生只能一分為二,一半是娘家的;一半是夫家的。
之三 壽衣
我和阿嬤感情一向很好,小時候是阿嬤親手帶大,阿嬤的風格、喜好和習慣,我瞭若指掌。阿嬤節儉內斂,不喜奢華,經常一襲簡單衣褲。挑選壽衣時,難得我在場(是的,其他的喪禮細節都是兒子、孫子、還有代表長子的媳婦作主一切),我說阿嬤喜歡儉樸的藍色勝過大紅大紫,其他大人一句:「女人還是穿紅色好,男人才會穿藍色的。」就這樣決定了阿嬤死後長久的衣著。我的意見、我對阿嬤的了解,很快地被掩沒在既定的性別印象中。
之四 母舅
「天大天公,地大母舅公」,母舅的身分一向相當崇高。我不明白母舅的身分地位從何而來,但漸漸隱約明白這樣的尊崇地位,看到順應此地位而來的習俗禮儀。
阿嬤的母舅是個地方人人尊崇的士紳,無奈於死於一場肇事逃逸的車禍。在阿嬤的喪禮中,舅公的孩子替代了他的角色。而堂哥(長孫)恰好也替代了早逝的大伯父的長子的角色。出殯那一天,母舅來到喪禮會場,阿嬤婆家這邊的親人必須跪著向娘家的母舅報告阿嬤已經去世的事實,也有向他們證明婆家有好好善待這個女人的意味,長孫低頭,全家族也跟著低頭,直到坐在椅子上的母舅點頭致意,將長孫扶起,全家人才得以起身。
棺材的第一釘是由母舅所釘下,化成灰燼裝進骨灰罈後,第一個接下的也是母舅。母舅作勢把骨灰罈交到婆家人的手中,用沉默訴說著:「生前是你們○家的人,死後也該由你們祭拜,作你們○家的鬼吧!」
一種疏離感湧上我的心頭,女人是不是結婚後都是帶著這種斷裂的疏離感生活著?是不是老了以後,我也將被原生家庭拒於千里,再也回不了家了?原來嫁出去的女人,真的就像潑出去的水一樣,怎樣也收不回了。
之五 牌位
入塔的日子,大人為了祭拜儀式準備忙碌著,我卻漫無目的地在迷宮式的靈骨塔中穿梭遊走,無忌諱地觀看每一個塔位主人的名字。「故X公XX」是已婚的男性,是他原本的名字加上敬詞。「X媽X老夫人XX」是已婚的女性,原本的名字再冠上夫姓,無論她生前有無冠夫姓。「X君XX」是未婚的男性,同樣是原本的名字,君字令人覺得挺有單身漢價值。「(在)室女XXX」是未婚的女性,室女字面白話的說,就是處女的意思。女性的價值必須建立在沒有性經驗的貞操清白,無論有無性經驗,無論如何死亡,未婚女性一定要用這種具象的方式被保留貞節,與所謂的價值。如果我現在突然過世,能否給我一個「非室女」牌坊,一個最能真實代表我的稱謂。
之六 長眠之地
阿嬤死後的長眠之地,是她自己生前買的。會選在這個靈骨塔,是因為阿公的塔位在這裡。更明白的說,是阿公過世之時,阿嬤花錢買下兩個在一起的塔位。但這並非一段雋永的愛情,阿嬤在阿公在世時,兩人每天吵吵鬧鬧,沒有一天不爭吵。我有印象以來,兩個人雖然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卻已經分房多年,生活幾乎沒有交集、沒有共同話題。我曾經很疑惑問過阿嬤,見面就爭吵的兩個人,為何死後還要緊密的住在一起?阿嬤只是輕描淡寫的帶過:「怎樣都是夫妻一場,終究是丈夫,死了也是。」
我不懂,也無法理解,是不是女人一生的情慾,在結婚後都只能是丈夫?無論生死,只要結了婚,丈夫就是永遠的寄託,永遠的唯一?辦完喪禮回到台北,有天晚上,突然想起這件事,我因為擔心阿嬤跟阿公會不會又要開始吵吵鬧鬧了,而獨自哭上一、兩個鐘頭。
【評審講評 / 洪文龍】
一場阿嬤的葬禮,把家族所有人聚集在一起,也牽連出許多作者觀察入微儀式的性別意涵。從戶籍謄本開始,阿嬤的往事一一浮現。作者呈現一些長輩的話語,例如爸爸不帶任何情緒說「女孩子家沒人祭祀,就不好了」,辦法事的師姐說「那是妳的娘家夠寬容,才容許妳回來拜母親的!」,作者的大嫂拿著答謝禮回娘家,卻被自己家人隔絕在門外,「你們家現在正在辦喪事,治喪期間是不可以進別人家的。」凡此種種,想必是作者在這喪禮過程所感,聽了也令人不寒而慄,禮教之所在。
除此之外,作者雖然與阿嬤感情很好,卻不能為阿嬤壽衣挑選提出意見;母舅在喪禮過程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即便舅公過世,也必須是男性或長孫代替;或者是作者在靈骨塔遊走,觀看每一位塔位主人名字,性別加上婚姻狀態,尤其是已故未婚女性,似乎就像孤魂野鬼般,不得宗祠大門而入。縱然阿嬤最終與阿公一起長眠,但作者心底想著生前兩人早已分房多年,死後不知還是否吵吵鬧鬧的?舊時代的女人覺得夫妻一場,新時代的女性開始存疑丈夫就是唯一的寄託?如此發問,即是文章真誠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