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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命三則

文/AMY.C

之一 養女純

母親誕生於1929年春天,外貌清麗,名字叫純。 兄弟各一人,這個唯一的女兒得到父母特別喜愛。直到同年秋天,她的祖父下令將尚未斷奶的母親,送給別人當養女,並且用原本揹母親的揹帶,揹回了剛出生不久的女娃兒,後來她成為我的大舅媽。儘管外婆百般不捨與無奈,但貧窮與父權的雙重壓力下,只得讓她屈服於這個權宜之計。

所幸媽媽的養父母,對她還算不錯,願意讓她上學受教育。但幾年後,不孕的養母,卻陸續地生下了六個弟妹。生活開銷大增,外公運貨的工作愈接愈多,而飼養拉車的驢子及收割草料的重擔,便落在這個九歲的大姊身上。

媽媽回憶著說:「那時的冬天特別溼冷,而最好的草料卻生長在人煙稀少的神社旁,只要有些許風吹草動,就嚇得連滾帶爬…。但為了割足今天所需,也只能忍耐到天色昏暗才敢回家。」

直到小學畢業後,媽媽便在家附近的日本旅館兼食堂找到工作,她負責煮飯作菜,因態度認真,深得老闆娘信賴。然而二次大戰開打,糧食、物資實施配給,生活困窘,但這裡的剩菜飯,著實稍稍紓解弟妹們的饑餓。不但如此,她還利用燒飯時留下的稻草灰燼泡水產生鹼性物質,用來幫日本軍官洗衣服,而偷換過來的肥皂則拿回去給家人們洗頭、洗澡…。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女性的韌性與智慧,表露無遺!

之二 不准說的感謝

我成長的環境是在一個小巷弄裡,巷弄雖小,卻住著很多戶人家,其中有一個玩伴她的父親是礦工,收入勉強能維持一家七口生活所需,不料天有不測風雲,礦區坑道發生了坍塌災變,她的爸爸因此喪生,雖有一筆撫恤金,但家人眾多,坐吃山空,陷入無奈的愁雲慘霧當中。

當時約民國五十年左右,雖偶爾有美援物資,如:舊衣服、牛奶、麵粉、沙拉油及魚、肉罐頭…等發放,但在孩子很多的家庭,尤其單親的情況下,生活仍然無以為繼,辛苦是可以想見的!沒多久,同伴的大姐出外工作去了,那年她只有十五歲…。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當玩伴離家的大姊再回來時,除了穿著打扮不一樣外,連她家裡的經濟狀況好像也改善不少,弟妹們與媽媽在享受好生活的同時,卻絕口不提那個大姊的工作情形,甚至不屑與她並坐。想想當權力與利益衝突時,被予取予求、被要求犧牲奉獻的,大多數是那地位卑微的女性…。

之三 紅面仔

她有清秀的臉龐、白淨的膚色,她是我的小堂妹,而祖母總叫她「紅面仔」。

二嬸接連生了五個女兒之後,聽信了一個風俗傳說:只要拜拜加上換肚儀式,即可得男(註) 。怎麼也想不到卻在滿懷期待中,又生下了一個女生,而且她的小臉頰左側有個楓葉般大小的紅色胎記。

那是民國四十年代,民風仍舊相當保守,重男輕女的風氣鼎盛,尤其祖母是位童養媳,肩負著一大家子的傳承重責。因此,這樣的結果不但大大地打擊了二嬸,也刺激了祖母對祖先們的莫名歉疚。

之後祖母時常冷冷地對待嬸嬸,甚至對小堂妹也是不理不睬。漸漸地, 她們母女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哀傷。記憶中原本溫柔的二嬸變得如老鷹般,經常以銳利的雙眼警戒著,有時又如獅子般的嘶吼。如今我也當了媽媽,才瞭解她所有的情緒表現都是為了保護她的孩子。沒多久,二叔一家人搬走了,從此他們的生活狀況也極少被談起,而我們這些留在大家庭的孩子們,仍舊在無憂無慮的打鬧中成長。

民國九十四年冬天,二嬸因老人失智症誤食洗廁劑而過世。我在她的葬禮中與小堂妹重逢,方才得知她有一個幸福的婚姻、家庭,及一份穩定收入的幼教工作。聊到每次新來的小朋友總會問:「老師,你的臉怎麼紅紅的?」她只給一個標準答案:「因為我是最棒、最特別的人,所以老天爺給我一個好寶寶印記。」咦!那個羞澀的女孩到哪兒去了?那個曾經驚恐、憂傷的孩子不見了,她變得開朗。這個改變背後有怎樣的轉折與那個心裡不可抹滅的胎記,我無法窺探,只見現在的小堂妹臉上散發出自信的光芒,彷彿告訴了祖母與她的母親:「放下一切悲苦與束縛,安息吧!」

註:這裡的拜拜,指的是祈求註生娘娘保佑生子;而換肚儀式即由娘家準備熟透的豬肚,放入茶壺中,並由娘家人悄悄地放置出嫁欲懷孕的女兒房間。


【評審/鄭美里】
本文以三則動人的小故事,訴說三位女性在不同時代的處境,包括:日據時代的養女;民國五十年代,礦工家庭出身、被生活所迫從事性工作的年輕大姊,以及重男輕女環境下備受冷落且臉上長著紅色胎記的女孩。

由於三位主角都是作者親近之人(母親、鄰居姊姊、堂妹),因此筆下有近身的觀察和感受,是以新的性別角度去理解童年經驗和記憶的佳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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